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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理由嘲笑欧洲

管清友

 

无论欧洲债务危机如何惨烈,无论今天的人们如何评价欧元,我们都必须承认,欧元是国际货币史上第一个广泛使用的超主权货币,欧盟是世界上第一个超主权经济体,欧元的诞生是经济学理论的重大突破,欧盟的建立是人类历史上一场伟大的政治经济试验。

 

一、这一轮债务危机的共同特征和长期背景

金融危机之后的这一轮债务危机,并非欧洲独有。美国、日本、欧洲都面临债务危机。可以说,这一轮债务危机是金融危机的延续,是金融危机前这些国家消费模式、居民生活方式、经济结构等多种因素累积所致。这场债务危机有两个特点:一是应对危机的刺激计划将居民部门债务和金融部门债务转化成了政府公共债务,债务没有消失,而政府的偿债能力也未必比居民部门和金融部门强。二是债务危机集中在西方主要发达经济体爆发,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则表现为通货膨胀风险。

这场债务危机的共同的长期的背景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全球政治经济格局经历了一场大动荡。柏林墙倒塌,苏联东欧剧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峙结束,一超多强的格局逐渐形成,全球统一市场初露端倪,经济全球化和金融全球化的发展势头十分迅猛。

在这一轮经济全球化浪潮中,借助交通通讯技术的进步,国际大分工格局进一步形成,跨国公司在全球建立起来全球产业链,各国的产业转移十分迅速,主要表现为从发达经济体转向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中国承接了这一轮产业转移,并以建立市场经济体制和加入WTO为标志,全面融入世界经济,成为“世界工厂”。

 

二、丧失生产性是这轮债务危机共同的根本原因

对于欧洲、美国、日本等发达经济体而言,大量的制造业产业的物质生产和资本投入,甚至高端研发和设计被转移至国外,出现了所谓的产业空心化现象,并随着经济全球化程度的加深愈演愈烈,其国内经济结构发生剧烈变动,物质生产和非物质生产的关系严重失衡,以借贷消费刺激经济的寅吃卯粮的债务经济模式就成为各国的政策选择和必然趋势。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视角看,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其经济就具有了“寄生性”。债务经济的本质,就是“寄生性”,是不可持续的,也是迟早也出问题的。

经济繁荣时期,这种失衡的后果并不明显,这些国家的经济反而因为连续的资产泡沫而呈现出虚假繁荣的景象;当泡沫被打破,债务经济的链条就发生断裂,产业空心化的恶果就暴露无遗。产业空心化必然会导致金融领域的泡沫或危机,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上述原因,存在于欧洲、美国、日本等几乎所有的发达经济体。美国在金融危机后,极力实施“再工业化”,想重新夺回本国在制造业的竞争力,减少贸易逆差,增加就业。美国“再工业化”的本质就是恢复其经济的“生产性”。

“生产性”的问题,早就被经济学家们关注过,历史上很多国家都在不同时期遇到这类问题。美国著名的经济史学家查尔斯·P.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在其名著《世界经济霸权1500-1990》中就曾专门指出,一个国家的经济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生产性”,历史上的经济霸权大多经历了从“生产性”到“非生产性”的转变,这就使得霸权国家有了生命周期性质,从而无法逃脱由盛到衰的宿命。实际上,这种“生产性”不仅是霸权国家盛衰的重要基础,也是一般国家经济繁荣与衰退的基础。当年,作为世界经济霸权的英国遇到过,日本失去的二十年与丧失“生产性”有很大关系,而今天的美国也正在遭遇这一问题。

经济丧失“生产性”的后果是逐渐走向虚拟经济和债务经济。再加上过度福利化及其他因素,在外部事件的冲击下,债务经济链条断裂,经济难以维系。以希腊为例。作为欧盟援助计划的主要受益国,希腊曾在2003年至2007年经济快速增长,平均年增长率达到4%。高增长主要来自于财政和经常项目的双赤字以及加入欧元区后更容易获得廉价的贷款带来的基础设施建设的拉动以及信贷消费,希腊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具有“生产性”的产业。

好景不长,金融危机严重影响居民消费,导致经济下滑,货币高估使得出口始终较差,而没有灵活的货币政策,政府不得不依靠大量投资和消费拉动经济,赤字不断累积。赤字与出口下滑的恶性循环,最终使得希腊的主权信用风险逐步积累,并在本次经济危机中完全暴露出来。欧盟各国原以为对希腊略施援助是解决燃眉之急,岂知是无底洞。正是因为希腊经济缺乏“生产性”,经济长期不见好转,国家靠举债度日,债务窟窿越来越大。中国温州地区的高利贷风潮其实也是肇始于产业空心化。而相反,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些制造业大国却没有出现债务危机。

 

三、欧债危机的体制原因 

很显然,欧洲国家的债务危机除了与其他国家的共同原因,还有其自身的体制原因。

体制原因是个老生常谈的原因。很多人在欧元区建立之初就看到了体制的矛盾和悖论。英国没有加入欧元区,据说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事到如今,不得不配合英国人的“狡猾”和明智。加入欧元区的国家,由欧洲央行统一行使货币政策,而财政政策却由各主权国家分而治之,这就使得成员国少了一个重要的宏观调控工具。希腊政府调控经济就几乎完全依赖于财政政策,本次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希腊政府为挽救经济,避免衰退,不得不扩大财政开支以刺激经济,结果赤字更加严重。一般国家应对高额负债的两大法宝是贬值和通胀,而僵硬的欧元区制度,仅以通胀作为货币政策的唯一目标,希腊等重债国失去了利用货币政策减轻债务负担的能力。欧元体制设计的缺陷使得债务问题雪上加霜,但绝非造成欧洲债务危机的根本原因。试想,英国虽然没有加入欧元区,但也面临债务问题,只不过情况稍微好一些而已。

但不可否认,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错配使得欧洲各国的差异化国情没有得到充分考虑,经济水平的不一致,经济政策的不协调,导致欧元区国家呈现财政政策各自为政,货币政策受到约束,财政政策与僵硬的货币政策存在矛盾,而其他方面的政策协调性缺乏磨合与一致性,监管也不够严格。欧元区成了一部零件不配套的机器,摩擦力大,运行松散,吱嘎作响,几近散架。

 

四、构筑金融防火墙治标不治本

构筑金融防火墙阻止欧债危机向核心经济体扩散已不是件新鲜事。早在一年前,欧盟(EU)、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等国际组织就携手推出总额高达7500亿欧元的救助机制,打造金融防火墙,力图化解边缘区重债国的困境,阻止欧债危机的蔓延。但是援助并未取得如期效果,欧洲债务危机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演愈烈。这种借新债偿旧债的救助机制使债务国债务负担更加沉重,而债务风险也渐渐转嫁至债权国,法国的债务问题也浮出水面,欧债危机以火烧连营之势由欧元区边缘国家向核心经济体蔓延。

此番为应对希腊债务危机,欧盟成员国在四天两次欧盟峰会上达成协议,扩容欧洲金融稳定基金(EFSF)到1万亿欧元,增强金融体系的防火墙;让希腊有序违约,为希腊债务减记50%,减记总额约达1000亿欧元。新的解决方案大幅度削减希腊债务负担,把希腊违约的影响控制在最小,并且杠杆化EFSF资金巩固金融防火墙,遏制债务危机进一步传染其他欧元区成员国。

尽管新的解困方案使欧债危机暂时平息,但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债务危机的病毒仍在继续向欧元核心区渗透。核心国的债务问题渐渐浮出水面,欧元区的重要债权国法国信用等级也面临被下调的风险,EFSF的可信度与法国AAA评级直接挂钩,这意味着新的救助方案可能大打折扣,通过构筑金融防火墙阻隔债务危机蔓延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债务危机已经危及到欧元区整体的金融稳定,不仅债务危机从债务国向债权国传染,而且重债国之间还存在“交叉感染”,构筑金融防火墙只能拖延欧债危机的蔓延和恶化,并没有解决欧元区经济增长缓慢,失业率居高不下,成员国经济结构失衡等深层次问题。

2012年债务危机可能再度卷土重来。2012年是欧洲国家偿债高峰期,希腊、意大利等重债国在2012年将有大规模债务到期。为确保重债国有序违约,债务重组,控制债务违约风险和损失,需要大笔资金支持。倘若2012年欧洲经济仍不见好转,即使是扩容后的EFSF,也难以维持欧洲金融系统的稳定。

 

五、欧洲也需要改革开放

超主权货币的设想早已有之,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就曾提出采用30种有代表性的商品作为定值基础的国际货币单位Bancor。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特别提款权(SDR)实际上也是一种超主权货币,但一直未能发挥实质性作用。超主权货币的设想很多,但建立所谓“世界元”目前基本不可能,就像建立一个世界政府一样不实现。欧元是超主权货币的主要探索,理论和实践当中的很多问题仍然没有答案。当前欧元遇到的困难,只能在不断的试错中加以解决。或许是崩溃,或许是继续维持良好的运转。连欧元的发展都遇到空前的危机,更遑论那些想达到更高统一程度的超主权货币了。

欧洲要走出目前的困境,维护欧元,必须进行激烈而痛苦的结构调整。但是,这会损害一部分甚至大部分人的当下生活、福利乃至前景。希腊、英国、澳大利亚、美国这些老牌的发达经济体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在现代民主体制的约束下,政治家很难也不敢下定决心推行国内的结构调整和改革。所有的国家都需要“改革”、“开放”,在国内经济结构上改革,在国内政治体制上改革,在对外经济交往上开放,在对外贸易以及移民等政策上开放。

成立财政联盟看来是维护超主权货币的必然趋势。从目前来看,欧洲必须推行深度一体化变革。与统一货币政策相对应,欧元区必须成立财政联盟,提高欧元区的经济一体化程度。反思这场危机,对比美日欧三大经济体,美国和日本同样有高额债务缠身,负债程度胜于欧元区,但是美日却没有成为债务危机的重灾区,因为美日有统一的国家财政,不会停滞在救助与否的问题上纠结,放任危机蔓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成立财政联盟是一个长期目标,组建财政联盟的期限远远赶不上欧债危机恶化的程度,并且推进财政联盟也有可能遭遇部分国家上交财政主权的抵触,建设财政联盟的道路漫长而艰难。

退出机制对于欧元也很重要,至少在表面上要允许并且不限制。现在看来,欧洲政治家仓促的扩大欧元区是有问题的,经济同盟毕竟不同于政治同盟。由于欧元区成立时没有设计退出机制,退出欧元区的程序和后果一直都不明朗。实际上,希腊等重债国退出欧元区存在极大风险。退出欧元区的国家,虽然可以通过运用贬值等货币政策提升经济竞争力,但金融市场仍将持续恶化。市场对其更加失去信心,市场融资成本必将出现大幅飙升,债务违约可能性加大,极易引发银行倒闭潮。希腊的问题,绝非欧元造成的。如果欧元区核心国家要求希腊退出,在一定程度上会缓解欧元的困难,但也会大大降低欧元的信誉。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一种情景。对欧元区来说,将重债国退出欧元区可以阻断危机蔓延,但是如果处理不当欧元区可能解体,欧元也存在崩溃风险。舍欧元而仍然维护欧盟,可能是最坏的一种情景。

超主权货币的基础在经济。经济健康,结构合理,政策协调,则超主权货币的发挥作用的基础就比较扎实。实施救援方案只是缓兵之计,解得了一时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欧元区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拿出改革方案,进行深入的结构调整,才能挽救欧元,挽救经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拖再拖只会使危机失去控制,最终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但是,现实总是会与理想相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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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清友

管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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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山东诸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清华大学博士后,高级经济学家。现任民生证券研究院副院长,从事宏观经济、能源经济和国际政治经济学方面的研究。曾任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能源与气候变化项目主任、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能源经济研究院宏观研究处处长、调研处处长。博客文章仅为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机构。E-mail:gqingyou@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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